OPENBOOK閱讀誌│成為暗箱裡的器械:關於三餘書店的《單車失竊記》吳明益小說科遊展

OPENBOOK閱讀誌│成為暗箱裡的器械:關於三餘書店的《單車失竊記》吳明益小說科遊展
文 / 吳金龍(鍾理和文教基金會研究員)
 
 
「無問題啦,我真早就會起床。對啦,汝替我將腳踏車騎去中山堂伊邊停。」
 
——吳明益《睡眠的航線》
 
 
2018年初秋,因為暴雨襲擊,位於高雄市前鎮區的「《單車失竊記》吳明益小說科遊展」延遲了一週開展。
 
《單車失竊記》是小說家吳明益於201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不僅出版當時蔚為話題,更於2018年入圍英國曼布克國際獎,是台灣小說少數能進入此殿堂的作品。高雄三餘書店舉辦的這場特展,導入科學元素,讓文學以科幻的美感呈現在讀者眼前,並進一步思考虛構的小說如何與在地文化進行對話。
 
 
▇被歷史驅動的單車
 
展覽開幕前,不自覺浮現的期待是,進入帷幕之後第一個看到的物事,也許是一本書,也許是小說情節的解說牌,也或許是書中最重要的單車物件。
 
但實際上,我是開門進去的。做為展場的貨櫃屋前並無人員佇留門口,我看到幾組人馬略帶疑惑地,打開那扇通往小說虛實的門,進入後回身關上,彷若儀式的揭示。
 
單車就立停在展場的最前端,每個踏入展區的參觀者不免駐足端詳許久,看它胎紋上的記號,細數有幾個幸福牌標誌,驚嘆車身的作工,揣想它可能易過多少主人……
 
單車零件上的幸福牌標誌
 
單車是這項展覽起始的重要物件,也牽引著兩部吳明益的小說——在2007年《睡眠的航線》中,主角受父所託將車子停至中山堂前,而後父親便隨著中華商場的拆除而消隱。現實中,一位去信給作者的認真讀者,為小說中那部彷彿父親化身的單車開啟了後續。將近十年後(2015年),它從父親遺留的物件,轉化成《單車失竊記》中貫穿全書與探問世界的齒輪。
 
令人好奇的是:當單車擺脫任何詮釋,跳出於小說之外,變成實際存在的物質時,可視做什麼樣的意義?
 
 
▉利用細節與物件,創造虛實交感
 
前文提到,入口處閉鎖的門,旋開與覆上都是一種儀式性的行動,象徵著參觀者即將進入一部小說,或一個被創造出的空間。而實質存在的單車,則代表著展覽隨之移動的故事軸線。
 
策展團隊首先用文字與真實的裝置,創造虛實的交錯:牆面上總有著從小說提取而出的文字,並以實體物件延伸詮釋小說的元素——說到(書中人物)阿巴斯與老鄒,就有岡山發展的相關書籍;說到巴蘇亞,就有鄒族的介紹;說到〈雨夜花〉,就有台灣歌后純純的歌聲,以及《跳舞時代》的紀錄片。
 
如此一一細數,從單車起始,經過阿巴斯與老鄒的地下室,已逝去的二高村與阿公店溪、巴蘇亞的錄音帶、阿巴斯的暗箱(Camera obscura)與攝影、騎乘單車穿越時空的浮空投影(Hologram,或稱全息投影)、阿雲的蝶畫、動物園以及小說中的生物,最後以作家收藏的單車物件與照片收束。
 
策展人之一的陳瀅羽表示,這場展覽是「從實際的腳踏車,回到實際的照片跟物件;從現實到虛構,再次回到活生生的現實。」
 
展覽是以「虛」質的小說,配合「實」質的延伸內容。又或者說,小說與現實,在展場中同時以「實」的存在展示,印證著閱讀過程會發生的互動關係。
 
 
▉高雄的缺席與在場
 
無論是事前的宣傳或開展後的解說,策展團隊都希望突顯這場展覽與高雄在地的關係。然而,《單車失竊記》的主要場景並不設定在高雄,如何創造出兩者的關係,是策展團隊面對的一項重要挑戰。
 
策展團隊經過田野調查,特別介紹來自高雄的拉阿魯哇族(Hla'alua,舊稱沙阿魯阿族)。他們居住在高雄的桃源區(部分居住在那瑪夏區),長久以來,被官方錯置歸類為鄒族,並與卡那卡那富族(Kanakanavu)合稱「南鄒」,直至2014年方得正名,為台灣原住民族的第15族。
 
拉阿魯哇族是很少被介紹與認識的高雄風景。借用小說主人翁在高雄當兵,遇見「鄒族班長」的情節,策展團隊邀請到了於中正大學授課的溫英傑老師,透過朗讀小說中的段落,將時空轉錄,置於展場供讀者聆聽。也以這段虛實交織的描述,帶出了高雄原住民的特殊樣貌。
 
展覽中也簡介了台灣的捕蝶歷史。從日治時期開始,台灣多元的昆蟲生態,即形成蝴蝶標本大量輸出的加工產業。
 
小說中蝶畫師阿雲的父親,是南投山谷中的捕蝶人,展覽中則介紹已逐漸被遺忘的高雄「蝴蝶王」陳文龍,藉由他同樣來自南投的身世,與阿雲的父親交疊,帶出這位六龜彩蝶谷最早發掘者的真實歷史細節——他將捕蝶技術傳授給在地人,牽動了高雄蝴蝶產業的興起,由此點出高雄六龜與美濃等觀光勝地背後的人文風景。
 
憑藉著小說中缺席的高雄,這場展覽辯證了歷史的在場。
 
 
▉書店即遊樂園
 
一本書當作一個遊樂設施來呈現,那讀者在進入遊戲的過程中,就會想要瞭解每個故事的情節、主角的遭遇,或者裡頭的時空背景,用「體驗」作為閱讀的源頭。
 
──〈策展人的話〉
 
小說家在寫作之初,有自身的文學關懷;而策展人於策展之時,也有他們希望對話的社會議題。三餘書店店長鍾尚樺在先前發表的〈在高雄與未來書店相遇〉文中,提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為何讀者越來越難走入書店?
 
這場精彩的展覽,即是他們面對這個困境的反攻之戰。展覽的形式參考了東京銀座的森岡書店「一店一書」的概念,圍繞著單一書籍,發展出一座文本與符號交織的迷宮,藉此吸引讀者駐足。將書店想像成「遊樂園」,是三餘的書店社運實踐。
 
陳瀅羽認為,如果直接談戰爭、談運動,也許對某些人來說,就不會去讀這部小說。不讀小說,也就少了一次機會去思考故事背後多層次的豐富意涵。展覽的目的在引起讀者的關注,擴大閱讀的邊境。
 
展覽中除卻小說文本,更引人注意的是各種科學機關以及器物的設置。浮空投影、光柵欄,暗箱設計、影像與聲音,以及實質的腳踏車物件,在文學與科學共存的空間裡,讀者無論被何種媒介感動,或是因而提起興趣,願意去理解認識另一個領域裡的知識,對於培養廣泛閱讀的人們都是實質的挹注。
 
 
▇光的技術:浮空投影、光柵欄與暗箱
 
為了讓書店過渡為「遊樂園」,三餘書店使用了「科學」的元素為橋梁,使閱讀的展覽加入了科幻之感。
 
但科幻感說來容易,需要的卻是高昂的經費。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三餘書店像是手工業一樣,從無到有地捏拔出展覽的形貌。他們與在地的正修科技大學通識中心教師林燈河合作,以最少的經費,一點一滴創造出奇幻的感受。
 
展場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浮空投影」。這項技術利用光線反射的原理,將動態影像藉由透明投影片,創造出看似不需要布幕的浮空影像。這項裝置是策展單位自行了解投影原理後,不依靠廠商,特製訂做而成的。
 
其次,展覽中也借重吳明益擅於描繪昆蟲與動物的特點,製作生物的「光柵欄」動態剪影,呈現它們優雅的形貌。此項技術是透過黑白條紋間隔,創造出光影暫留的視覺錯覺(optical illusion),使觀眾得以凝視生物姿態的變化。
 
陳瀅羽特別提到,「阿巴斯的暗箱」是她對這項展覽最初的科學想像。「阿巴斯」除了是小說人物之一的名字,也同名於伊朗知名導演阿巴斯.基阿魯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暗箱則是一種光學儀器,把影像經由針孔或透鏡投射到螢幕上,這也是攝影的初始型態。
 
暗箱是成像的科學過程,也是小說人物阿巴斯透過回到戰地攝影,覺察自己的重要經歷。陳瀅羽表示:「我們彷彿可以在一張張的黑白照當中,搜尋到故事的影子。我們既是旁觀者也是參與者,走進相機的核心,在一格格的凝視中對望。」
 
 
▉成為暗箱裡的器械
 
閱讀就像是成為暗箱裡的器械。
 
暗箱裡的透鏡分界了明暗兩處,亮處呈現的是實物的樣貌,而身處暗處的觀者,看到的則是在暗箱裡的成像,那是個上下左右反轉的畫面,以視覺慣性來說,是個難以辨明的環境。
 
透過暗箱觀看到的影像變化,就像是閱讀小說,以及身處展場所得到的感受。我們不確定自己是否掌握了模糊相片裡的哪個部分,當發現自己終於能看懂影像的某些部分時,那也就是感知共鳴的開始。
 
同樣地,在小說與展場空間中,每個身處當下的人,都是默默運作的器械。我們觀看外在的物事,然後在內裡感知著,直到感覺自身的生命與文字及空間產生聯繫,關於閱讀產生的一切變化才開始運作。
 
現場有人停留在蝶畫與蝴蝶標本前許久,有人看著單車的投影,也有人翻看光柵欄裡的動物像。小程、阿布、阿巴斯、老鄒、巴蘇亞、阿雲、薩賓娜、穆班長、靜子、白頭翁、阿忠、阿虎、大象、一郎……那些身處於小說中的角色,或顯或隱地出沒在展場的某個角落。
 
我訪問了不同的參觀者,有些是過路客,被科遊的聲光效果吸引而來;有些則是仰慕吳明益小說之名而來。其中一位鄭先生,是先知道這個展覽後,才開始閱讀小說,同時還在他主持的讀書社團共讀了這部作品。對他而言,來到這個展覽的目的,是要看一本小說如何被具現化。
 
當我們聊天的時候,那座浮空投影中騎著單車的士兵,彷彿永無止盡地踩著踏板前進。
 
如同吳明益所言,寫作仰賴著現實給予的養分。努力建構而成的虛構小說,實際上呈現在作品中的,不過是冰山的尖端,隱於海平面下的巨大基座,則來自創作過程的知識積累。這場展覽,展示了基座的一個區塊:關於高雄在地歷史,與光學成影的科學知識。
 
小說的段落,以及展場的一切,都是單車的一枚零件。
 
而那部停在中山堂的腳踏車,至今不知是否安好。●
 
─收錄於 OPENBOOK閱讀誌《現場》成為暗箱裡的器械:關於三餘書店的《單車失竊記》吳明益小說科遊展2018-09-14 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