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津]少爺到船員:國共內戰下的遷徙—陳伯伯生命故事

[旗津]少爺到船員:國共內戰下的遷徙—陳伯伯生命故事
撰稿:涂惠茹、李芃蓁、郭書成、楊詠晴、吳昀樵、駱思穎
 
 
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之所以動人,在於其跨越家族衝突的真摯與義無反顧。1950年代的台灣,本、外省籍關係的緊繃,幾乎如同世仇般:我怨你皇民的餘留、你恨我政府的腐敗,對立如此蔓延的年代,則更能誕生難能可貴的愛情。
 
第一次的相見,是藉由阿立福建朋友的引薦。由於福建朋友的閩南語能通,在與本省人之間的關係較為親近,也因此與阿姊得以戀愛而共組家庭。在這樣特殊而難得的緣分之下,阿立見到了阿嬌。
 
在第一次見到阿嬌時,阿立對她一見鍾情,「我們語言也不通,就只能比手畫腳!」即便只能用笑容和彼此都不熟悉的語言對話,阿立也決定不顧一切都要將她娶做自己的老婆,本省與外省的隔閡,再困難他都要打破。儘管阿嬌與阿立迅速墜入愛河,現實卻不如他們所想,民國三十七年的台灣社會氛圍,本省人與外省人連成為朋友都難,更何況是結為夫妻!「那時候本省人都叫外省人『豬』!」聽到女兒要嫁給外省人的消息,阿嬌的父母們簡直怒不可遏,對阿嬌直說:「妳隨他去,我們就當作沒有生過妳這個女兒了!」並開出了嫁妝四千元的要求。
 
一個從南京逃難來的小子,何德何能有四千元能成婚?
 
如果你真心想要完成一件事情,全世界都會來幫你。這個全世界,對於阿立來說,就是他在台灣認的乾爹:陳伯伯。也更由於這個認乾爹的過程,我們才知道:原來阿立改了三次姓氏。從出生的農家聶氏、到商家領養的常氏,以及為了進入海軍工廠以逃難來台,改姓姊夫的郭氏,直到台灣認了上士陳氏為乾爹,念其無後,為了報恩替陳氏延續香火而改名。這個現今難以想像的姓氏轉換,在那個紛亂與戰爭的年代,是令人心疼的「常態」,互相過繼、為了生存而妥協,直至為了感謝而改姓,是這段姓氏的輾轉過程。
 
陳上士替阿立出了在當時足以買房買地的四千元,供其成婚。
 
內心痛苦掙扎,但阿嬌最終決定跟隨阿立,這個身無分文的外省窮小子,卻有著貴族般的氣質,也是她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而阿立也在那時,在心中暗自承諾,一定誓死帶給阿嬌幸福。
 
民國三十八年,中華民國遷台,阿立十六歲。
 
阿立,出生於國民黨世家的望族,一位養尊處優的少爺,沒有經濟壓力以及生活上的憂慮,此時的他正快快樂樂地享受他的青春年華。然而,他的少爺生活卻只維持了十六年。阿立沒想過,也從來也沒有人想過,軍備能力以及財力都遠勝於共產黨的國民黨居然會在國共內戰中完敗。
 
為了保有一線生機,蔣中正率領了大部分的國民黨員急忙的撤離了大陸而到達了台灣,選擇此地作為他們的最後一道防線。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裡人人自危,更何況是身為一位國民黨員的阿立。對共產黨的恐懼,使得他萌生了逃到台灣的念頭。為了能夠順利地離開大陸,阿立投奔了表姐夫的幫忙,他也放棄了原本家族的「常」姓,改成了與表姐夫同樣的「郭」姓以得到去台灣的機會。
 
到達了台灣後,阿立跟著部分的國民黨軍隊進入了位於旗津的海軍第四造船廠(以下簡稱海四廠)工作,住進了海四廠附設的技工宿舍。對於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面對這樣家破人亡的遭遇絕對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還好海四廠內年長的大哥們,對這個小弟也是照顧有加,甚至阿立在那邊遇到了陳上士,一位特別疼愛他的長官,也成為了阿立在台灣的支柱。
 
:「陳上士是怎麼成為你的乾爹的啊?」
:「有緣啦,然後嘴巴講話要甜一點啊!」
 
 
民國四十三年,韓戰爆發,阿立二十歲。
 
進入海四廠後,阿立負責的是廠內的電路工作,對於一個出生望族的少爺來說,為了填飽肚子,靠自己賺錢是從沒有過的經驗,然而阿立卻也很認份的工作,努力地爬升他的階級。就這樣辛苦了三四年後,阿立在一次因緣際會下遇到了他的妻子阿嬌。
 
阿嬌是一位正港的本省人,土生土長的旗津人。他們家身為旗津地方的望族,經營著旗津當地的鐵工廠,而現在則為遊艇公司。在當時,省籍情結嚴重的烙印在社會之中,本省人通常不與外省人來往,有時甚至以「大陸豬」來稱呼他們。外省人與本省人的婚姻在當時是極為罕見的一件事,也因此他們的婚姻受到了阿嬌家人的反對。為了逼退阿立的求婚,阿嬌的家人開出了四千元的天價嫁妝的要求,然而,阿立卻沒有退縮,反而透過了乾爹的幫忙,而成功迎娶了阿嬌。
 
:「你是怎麼娶到你的老婆的呢?」
:「因為我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帥啊!」
  
民國五十七年,義務教育延長為九年,初級中學全面改制為國民中學,阿立三十三歲。
  
結婚之後,阿立也搬出技工宿舍這個只限單身漢使用的住所,搬到了一間矮平房中。沒多久,阿嬌也相繼為阿立誕下四個孩子。隨著家裡的人口增加,海四廠所給予一個月九百元的微薄薪水根本不夠應付家庭的生計問題以及孩子的教育?那時的他,萌生了轉職的念頭。
 
阿立決定轉從漁工開始。於阿立而言,船上的接電與配電是他在海四廠所習得的技能,這樣的技能,在遠洋漁業漸興的60年代高雄而言,是很容易找到工作的。無親無故的到台灣來,出外僅能靠朋友。藉由朋友介紹,他上了漁船,開始了遠洋漁業的打魚生活。透過漁工的這份工作,使得他基本上一個月能賺到七、八千元的收入,海四廠的薪水簡直不值一提。不過,相對應換來的是紮紮實實的勞力與危險,甚至是漁船的壓榨。
 
:「漁船的公司好賺嗎?」
:「有時候那個浪啊,這麼高!而且公司要你付的,一分一毛都給你算到底;公司要付你的,則都是給你算整數,漁打得少、薪水給的少;漁打得多,說這個魚種賣價不好,還是給你少,怎麼樣都是船公司說了算!」
  
民國六十七年,中美斷交,阿立四十四歲。
 
在漁船工作十二年後,因為朋友的介紹,阿立決定轉換跑道離開漁工的生活,開始進入遠洋商船工作,那年,他四十五歲。每次出海,就是好幾個月,只要一回家,孩子們又高了半顆頭,而長時間在海上,也讓阿立深感無法陪孩子成長之苦。再加上,當時台灣退出聯合國;中美斷交等一連串的事件,使得台灣的名號在世界各地都被看不起,也讓阿立在各國辛苦的跑船時常常感到心灰意。在海上的時候,阿立總是特別想家,總是好幾度冒出:「這趟跑完,就不走了,留在旗津捕魚算了」的念頭。但生活逼著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出海,給家人豐衣足食的生活,是阿立對他們的承諾。
 
民國八十五年,台灣第一次的總統直選。
 
阿立六十二歲。
 
從去年開始退休後,阿立留在旗津,與阿嬌兩人共同生活著。膝下兒女成群,甚至曾孫子都已經上了小學,一生的奔波在此刻顯得幸福圓滿。每每過年時,這個兩人住略顯空曠的平房,四代同堂幾乎要塞不下。阿立平時靠著子女孝敬父母的生活費過日子,每天的休閒就是到家裡附近的公園,與旗津社區的朋友們聊聊天,今年已經八十五歲的他,身體硬朗,也相當健談,尤其最愛的就是說笑話,相當幽默風趣,一如當年那個追到阿嬌的瀟灑窮小子。
 
 
採訪小記
初次登門拜訪陳伯伯,夾雜幾分的不安,擔心是否叨擾、或無法與受訪者交心。所幸在與陳伯伯問候後,話匣子開了,就是一翻的天南地北。「說個笑話」是陳伯伯的慣用語,「交個朋友」是陳伯伯對待他人的常習。何其有幸,在即將畢業的夏天,在旗津交了一個忘年之友!